热烈的涠洲岛

2023-08-25 19:41:43    来源:文汇报

1.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涠洲岛的热烈,从三万年前开始。

三万年前的某一天,北部湾海面,在几千万年数百次火山喷发逐渐堆积的基础上,再一次火山大喷发,数股暗红色岩浆,从海底如蛟龙样冒头窜出,继而冲向天空,岩浆们此起彼伏,毫无顾忌,似乎是在沉默的海底积聚已久,它们在发泄,向天空示威与发泄。

岩浆们以暗红的颜色涌出,至空中最高点时,已经变成了黑色翻腾的云朵,云朵们互相积聚,要把天空遮黑,云朵太重,无法飘走,它们落下的动作要慢一些,开始挟带着灰烬。阳光熄灭,白天变成了黑夜,轮番上冲的岩浆则将黑夜撕裂成一道道的口子。等到岩浆们上上下下折腾够了,这样热烈的日子也就结束了。

火山灰在海面隆起的地面上层层叠叠,叠叠层层,似乎要将一切覆盖,一个新岛慢慢形成了。新岛四周有广阔的水面包围,岛上还有潟湖,与外海相通,这是产珍珠的好地方,人们曰新岛为涠洲。两千多年前,新岛被汉代人正式命名,并将其归属于合浦郡。

被人管理的涠洲岛与它成岛的史前史相比,短暂而又短暂。不过,北纬二十度的热带季风气候,已经铸就其热烈与热情的性格。

2.

2022年6月28日,夏至过后,小暑之前,这一天,气温虽只有28度,但在北海,则表示一个热烈的季节已经开始,涠洲岛的太阳以它惯有的热情迎接我。

上午十点,火烧一般的太阳,不知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,或许,是涠洲岛阔天阔地的火山岩,它们甚至都不用太阳炙烤,就会发出光热?它们带着千万年天生的热情,带着大地熔岩固有的热烈。一切生物,在这种热烈下,似乎都躺了下来,默不作声。只有蝉是例外,拼命在发声,也难怪——数年的黑暗生活后,见了天日,便拼命鸣叫,不舍昼夜。

北海作家庞白与戚洵,陪我上了涠洲岛。庞白说,半天时间游览,只能去南湾的鳄鱼山景区转转了。这鳄鱼山,大约是涠洲岛的精华所在了,典型的海岛风光,年轻的火山地质遗迹,独特的海蚀微地貌景观,一一在烈日下呈现。

伫立岛顶,我向周围亿万微粒构成的海蚀地貌俯视,海浪有节奏地一浪一浪涌向自由组成的各种洞门,再哗啦一声碎成无数白花。虽目力不及,但我知道,前方就是西沙群岛,这东边,雷州半岛,西面呢,则是越南。

我们坐在树荫下歇息,用扇子使劲地扇。一群大型海鸥,在正午烈日下掠过头顶。我一边扇扇子,一边想,眼前这个地方,曾经车水马龙,热闹得很。《北海市地名志》载,元朝至元三十一年(1294),元政府就开始设立涠洲巡检司。到了明代,防御与抗击倭寇日益重要,万历年间,涠洲岛的中心地带,城仔村,就是驻岛游击署的所在地。这差不多就是军事重镇了,几十艘战船,一千多官兵,这些驻军,守边防,也兼守着岛上的古珠池。

这个古珠池,说来话长。

晋人笔记开始盛行的时候,刘欣期的《交州记》就如此记载:

“去合浦八十里有涠洲,周回百里”;

“合浦涠洲有石室,其里一石如鼓形,见榴杖倚着石壁,采珠人常祭之。”

从刘欣期的描述中可以看出,涠洲岛面积还不小,岛上深池中有好珠,采珠人常去,不过极为小心,下水前都要祈祷。

到了唐代,刘恂的《岭表述异》则直接进入采珠的细节描写:

“廉州边海中有洲岛,岛上有大池。每年太守修贡,自监珠户入池。池在海上,疑其底与海通。又池水极深,莫测也。珠如豌豆大,常珠如弹丸者,亦时有得,径寸照室,不可遇也。”

这就是涠洲岛上名气最大的古珠池,可以断定的是,最迟至晋代,岛上采珠已经盛行,而到了唐代,大约是这里产的珠品质独特,个别难得的简直就如夜明珠,它毫无悬念成了贡品,而当地政府主要官员,为确保贡品的质量,已经将产品质量管理的关口大大前移。一个有趣的场景是,一群采珠户采珠,边上还有官员跟着,采珠户一个猛子扎下,太守则在池边观察,他满怀希望,最好一次能捞上几个大蚌,老蚌,那里面珠子的质量才有保证,珠运连着官运呢!

闪亮的珍珠,凝结着采珠人的血与泪。

曾任钦州教授的宋代笔记作家周去非,他的《岭外代答》这样记载疍民(船民)采珠的悲惨场景:合浦产珠之地,名曰断望地,在离岸十数里的海中孤岛下,采珠人从船上下到深池采蚌,用长绳将竹篮系住,篮子装满蚌,用力摇动长绳,船上的人就将采蚌人与篮子一起拉上来。但有的时候,采蚌人会遇到“恶鱼”,即便速度再快,采蚌人还是会被鱼吃掉,只有一缕血浮上水面,船上的人大哭。我猜,这“恶鱼”,极有可能是鳄鱼,也有可能是吃人的鲨鱼。不管周去非记录的是不是涠洲岛上的古珠池,都是悲剧。

涠洲岛上古珠池,自然吸引着各地来访者的目光,汤显祖也来了。

3.

汤翁台。在强烈的阳光下,我见到了老朋友汤显祖。我在浙江遂昌见过他,那是他做过五年知县的地方;我在抚州临川见过他,那是他的出生与成长地;我在南昌的滕王阁也见到了他,那里见证他最辉煌的时刻,《牡丹亭》正式亮相。

此刻,他就端坐在涠洲岛的半山,大海边,目无旁骛,万事不关心,他在日夜倾听着古老而又年轻的涛声。

明朝万年五年(1577),二十七岁的青年汤显祖,信心满满赴京城会试。这一次,以他的文名和才学,考取,应该有相当把握。显然,主考官也注意到了他的才学。首辅大学士张居正,此时正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,他的儿子,取功名如探囊中物,但又不想留下坏名声,于是,找几个成绩好的士子陪考,呵,你得第一我得第二,我们是自己努力考上的,你们看看,这几个都是全国著名的才子呢!于是,青年汤显祖就成了其中之一的陪考人选。

面对如此良机,汤显祖却想到了他家乡临川的玉茗花——这种行为怎么配得上玉茗花的高洁呢?“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”,他毫不犹豫地拒绝张居正的延揽。自然,考试结果,也充分证明了张居正的权力之大,同时被选中的沈懋学,高中首科,而汤显祖则毫无悬念名落孙山。

同样的情况,万历八年(1580),又发生了一次。张居正有六个儿子呢。如果几个儿子同时考中,即便万历皇帝不过问,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啊。张居正不死心,又派人游说汤,汤又拒绝。于是结果依旧。

张居正死去,张四维、申时行当政,拉拢汤显祖,许诺以翰林做幕僚,也被汤拒绝。他不喜欢这种方式,更不认可这种行为,他要凭自己的实力。

三十四岁,青年汤变成了中年汤,这一年,他终于以很低的名次,三甲二百一十一名的名次考中了进士。

有了进士资格,那就好好做官吧,然而,汤显祖似乎天生不适应官场。他不安分,东提意见,西提建议,1591年,他上疏《论辅臣科臣疏》,弹劾邪恶,抨击弊政,口气严厉,措词尖锐。不知怎么的,万历皇帝生气了,立即被贬,还被贬得远远的,去南粤广东徐闻县,一个听都没听到过的小县,做添注典史,县领导中,排名第四,根本就没有什么话语权。

汤显祖文才横溢,再加上他不阿权贵的胆气,被贬倒是不怕,正好可以南下一路领略大好河山。有研究者这么认为,汤显祖彼时名声已经很大,徐闻对于他的到来,大概对待的态度不亚于当年岭南人之于坡翁,他以苏东坡自负,亦可谓当矣。确实如此,或许和我到达涠洲岛的气候一样,酷热季节,汤显祖还没有到徐闻报到,而是一路游玩到海南,再从阳江入海,远扺北海的涠洲岛,他要看看岛上的珠池。汤翁台边,刻着汤显祖的长诗,诗有长标题,清楚地交代了原由:“阳江避热入海至涠洲夜看珠池作寄郭廉州”。诗比较长,没有背景解释,不太好理解,但这几句意思应该清晰:

“日射涠洲郭,风斜别岛洋。交池悬宝藏,长夜发珠光。”

郭廉州是谁?他叫郭廷良,是汤显祖同年进士老朋友,此时,他正任廉州知府。《廉州府志》记载:郭廷良“赋性刚方,执法严肃,宽仁待下,清介自持”,在廉州,郭知府为官清廉自守,做事公平公正,强力收回被豪强霸占的学校用地,为受冤枉的百姓平反昭雪,政声斐然。

在一个大热天的深夜,海浪声声撞击岩石,汤显祖看了岛上的珠池,却百感交集,除了感叹采珠人的不易,更借题抒发深埋在心底的隐思:

“为映吴梅福,回看汉孟尝。弄绡殊有泣,盘露滴君裳。”

这四句却有四个典故,让人浮想联翩:不满王莽篡权而漂泊隐居的县官梅福;不准滥捕乱采,创造“珠还合浦”可持续采蚌局面的高洁清官孟尝太守;鲛人感于友人热情,泣泪成珠;为长生不老,汉武帝用铜盘承露。梅福与孟尝,皆为当地人,与眼前的景有关;鲛人和铜盘承露,则又与神话和求仙有关。汤连用这些典故,想表达什么呢?无论为官或者求道,皆要好自为之,正直善良是本分,人生苦短,没有长生神药,我们各自珍重吧。

不是说职位不重要,就可以不干事的,虽在徐闻的时间极短,但汤显祖以他卓越的学识及热情,依然为徐闻做了许多事,特别是讲学、建书院,在后世影响极大。

幸好,不久,他就到了浙江遂昌,这个小县虽偏远,却是他人生走向顶峰的地方。遂昌县长,在遂昌,山高皇帝远,他可以说了算。

汤显祖将诺言带到了遂昌。在这里,他实现了一些人生理想,爱民勤政,兴办教育,劝农田耕,灭虎除害。自然,他人生最大理想也将要开始付诸实施,他满腔的戏曲因子就要喷薄而出了。

4.

在涠洲岛鳄鱼山景区,比较夸张的是那些火山石的造型。

听听名字,就能揣测出千姿百态的火山海蚀地貌了:猪仔岭,岩石一个一个如小猪一样,蹲着立着,憨态可掬;鳄鱼石,岩石一条一条如鳄鱼一样,卧着藏着,血盆大口张开,栩栩如生;滴水岩,泉水叮咚,泉水叮咚,泉水叮咚响。

这是中国最年轻的火山岛,这里也是国家火山地质公园。

巨大火山岩壁上,那些丛丛叠叠的生命力旺盛的仙人掌,使我兴趣浓厚。

黑黑的岩石,看上去沉稳而宁静,看不到一点泥土,仙人掌们却生机勃勃,它们开着黄色细碎小花,抱团生长,枝蔓复杂相勾结;它们向人伸出夸张的玉刺,与海滩上张牙舞爪横行的蟹极相似,都是想保卫自己,不受侵犯。

涠洲岛初生,起初应该是极其贫瘠的,赤红壤,风沙土,滨海盐土,那些火山灰性质的薄层土类,都需要时间的改造。幸好,远古时代,远古的远古,大地有的是时间,且最有力量的就是时间,时间会将一个新岛打造成一个琳琅满目的博物学院。美国自然文学作家艾温·威·蒂尔曾这样向我们描述他的考察发现:一棵苹果树会向太阳伸出十万片叶子,一棵榆树,会有一百多万片叶子,一棵糖槭,会披上半英亩的簇叶。我看着涠洲岛上茂盛的树与繁密的草,幻想着,它们一片一片的树叶,一片一片的草叶,也都向着太阳,只要有太阳,不用多久,这些叶子就会铺满整个涠洲岛,甚至会伸向阔大的海面,一直延伸到北海那边的银滩大道。

耳听此起彼伏的鸟鸣,你会感觉,涠洲岛上的鸟类也数不清,简直就是候鸟博物馆。《涠洲岛志》说,燕隼,红隼,雀鹰,灰脸狂鹰,黑鹳,这些鸟都是常客。涠洲岛还是候鸟迁徙海南岛、西沙群岛、东南亚的重要中途驿站,每年的十月,群鸟聚集,它们会制造出异常喧闹的场景。这些鸟的快乐,我完全能从它们交流、翻飞的姿势上体会得到。

5.

古老与年轻,坚硬与柔软,热烈与冷静,涠洲岛忽然如一个具有深邃思想的哲人一样,伫立在我眼前。他伸出手指,朝天朝地指了指:我的热烈,来自天空与大地,是他们赋予了我全部的骨骼与灵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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